重庆文理学院转型发展纪实:把城市建在大学里
(中国教育报记者 刘博智 储召生 胡航宇)
“走着走着,突然失去了方向。”近日,重庆文理学院党委书记孙泽平回忆起2007年学校通过教育部本科教学水平评估时,迷茫远大于通过“成人礼”的兴奋。
“成人”,意味着自己要对未来的道路负责。重庆文理学院的未来发展有两条路:一条是上面布满其他学校“脚印”的研究性大学之路;另一条是荆棘丛生、无人涉足的应用型大学之路。
8年后,这所新生的应用型本科高校交出了自己的答卷。
一块钱“买”来的院士
为何要顶天?只有顶住天,才能接到地,学校才有服务地方的实力和底气
2008年,重庆文理学院迎来了一个意外之喜: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材料专家涂铭旌加盟学校。当时,涂铭旌已届耄耋,重庆文理学院才刚过而立之年。有人并不看好这次“联姻”:“80岁到一所‘二本’高校,从零起步,能干出什么名堂?”但涂铭旌不为所动,他要把这里建成新材料的应用中心,将毕生研究成果转化为产业价值。实际上,不仅是涂铭旌,对重庆文理学院来说,也是一次攸关所系的“创业”。此时的重庆文理学院,别说新材料,连正规的实验室都没有几间。
院士愿意屈身“下嫁”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新建本科,任谁都觉得不可思议。图钱吗?在接过重庆文理学院聘书前,涂铭旌告诉孙泽平:“我不要高薪,你只要给我一块钱工资,我就是学校的人!”直到现在,涂老仍住在学校三室一厅的教师公寓。涂铭旌说:“重庆文理学院如同一张白纸,在这里我可以画出自己想画的蓝图。”然而,在当时,重庆文理学院也不知道这张白纸到底应该画下什么蓝图。
“合格”后的路怎么走?送走教育部的评审专家后,学校领导班子陷入迷茫,是走回传统本科看似安全的“阳关道”,还是走出没人走过的应用型本科高校的“独木桥”?
学校原党委书记钟志奇至今还记得,2008年学校的那场本科办学大讨论。偌大的学校报告厅,嘈嘈切切,很多人对应用型成见颇深,“应用型是不是要退回高职培养模式?”“应用型还要不要搞科研?”
众声喧哗中,一个声音掷地有声:“我们的改造只要对学生有利,先改起来,试几年,不行再回去。”一所曾经以师范起家的专科学校,为何要放弃师范专业,垫着脚去够一些需要大量资金和人才堆砌起来的新材料等专业?
为何要顶天?只有顶住天,才能接到地,学校才有服务地方的实力和底气。孙泽平说:“我们是地方本科,立地是天职,要为地方培养经济建设所需要的应用型人才;顶天是保障,培育特色优势学科,两者不可偏废。”
8年间,涂铭旌先后主持建设了5000平方米的实验楼、6000平方米的成果转化及产业孵化基地,领衔建设了重庆文理学院新材料技术研究院、微纳米光电器件协同创新中心,交出了12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300余项科研成果的答卷。这些科研成果全部面向市场转化。其中,中心研发的银纳米线触摸屏技术,成功试制了可装配5英寸手机屏幕的柔性触控元件,触摸屏生产周期可缩短70%,成本可降低50%,使手机厚度减少1毫米,屏幕坚固不易碎。
从2008年到2014年,学校党委、行政下发1号文件13份,每份文件都贯穿了“应用为本”主旋律。种下“应用”树,引来金凤凰。如今,学校引来的不只涂老一只金凤凰,还有以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药学院首席科学家李宏宇为代表的新药团队。新药创制中心拥有抗肺动脉高压和抗ED两个国家一类新药,正委托相关公司进行临床前安全评价,目前的急毒、药代和药效等实验数据表明其优于国外上市的药物。为了不拘一格降人才,学校还设立特聘教授一、二、三级岗位,让很多充满干劲的年轻人“破壳而出”。
把城市建在大学里
城市的大学,还是大学的城市?这条界线,在永川和重庆文理学院之间变得模糊
3年前,重庆文理学院红河校区落成,一位记者到此采访,发现“四周光秃秃”,稀疏的树木、一眼望到头的校园,到处都是寂寥之感。
3年后,她再次来到这里,原本光秃秃的校园躲进闹市中,“卖小面的来了,开服装店的也来了”。悄然间,学校和城市共同生长起来。在重庆市永川区政府的规划图上,这里已经成了永川新城的中心。
在一块介绍柔性触摸屏的展板前,永川区发改委副主任谢小平熟络地招待来新材料技术研究所参观的人。她就像这里的主人,每间实验室的用途,甚至每项研究的进展,都了然于胸。
发改委主任一天到晚老往学校里跑,学校跟政府的关系如此亲密无间,在其他地方并不常见。孙泽平还讲了一个“怪现象”:“新药研发团队去参加全国创新创业大赛,别的学校都是学校跟着做服务,唯独重庆文理学院,发改委的领导跟着忙前跑后,帮助队员缓解压力、疏导情绪。”
“以前想见发改委的一个科长都难,如今反过来了,发改委的领导围着我们转。”这个转变因何发生,两个数字足以说明:“5年10亿元!”新材料技术研究所副所长李璐在谢小平面前拍了胸脯,立下军令状。
李璐没有食言,短短几年,在涂院士团队的帮助下,学校建起了纳米内外墙健康涂料、LED荧光粉及灯具、绿色冶金工艺生产金属铬、pvd超硬涂层等6条中式生产线,而且都已形成产品,陆续进入市场。
“新换的路灯我们一分钱不收,只要把每年节省下的电费给我们。”李璐曾游说谢小平对永川的路灯做翻新,因为学校研发的LED照明灯要比普通灯发光更柔和,而且节能80%。
在重庆文理学院,“不务正业”并非贬义词。拿了学校发的“一元钱”工资后,整整3个月,涂铭旌都没有在学校露面,他不在实验室里,而是钻进永川区大大小小的企业工厂里,他还画了一张重庆地图,每个区域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产业详情。3个月跑下来,涂铭旌手里攒了200多家企业的名片,每张名片背面,都写着这所企业的需求及产业升级的“软肋”。涂铭旌曾经告诉李璐:“一项技术走出实验室只是开始,真正走向生产线才是终点。”这句话不仅成了李璐的工作原则,更被做成了“重在转化,立足应用”的招牌悬于研究所正门。推而广之,这也是重庆文理学院的立校之本。
重庆每发生一次城市的新陈代谢、产业的废旧扬新,重庆文理学院实验室、人才培养计划、学生课表也跟着一起呼吸吐纳。原来的“摩托城”重庆,现在已引进布局了集成电路、液晶面板、机器人等战略新兴产业,学校的机器人学院、微纳米光电器件协同创新中心也跟着建立起来。
城市的大学,还是大学的城市?这条界线,在永川和重庆文理学院之间变得模糊。
我们培养的是“连长”
“我们培养的是连长,可能有一部分人会成为将军,那是以后的事情。如果定位为培养将军,目标就错了”除了重庆文理学院院长之职外,孙泽平还有一个身份——教育部本科评估专家,这让他有更多机会深入观察其他学校的内部纹理。
新建本科去多了,这些“难兄难弟”的心思孙泽平也摸透了:“很多刚升本的新建本科,生怕人家说它不是本科,拼命照抄照搬老本科的培养模式、培养方案。”
“可以即兴来一段弹唱吗?”台下的学生摇摇头,这让孙泽平感到惊诧,师范学院音乐系毕业生竟然无法即兴弹唱。他翻开人才培养方案,答案一目了然,学校开设了很多史学类课程:中国音乐史、西方音乐史、中国钢琴史、西方钢琴史等等。
“这些学生将来是要去中小学做音乐老师,而不是搞史学研究的。”脚上缠着传统本科“宽口径、厚基础”的沉重锁链,却要朝着“应用型”发足狂奔,很多校长始终没弄明白,应用型大学的课程应该是什么样子。
“从出口往回捋”是孙泽平给出的答案。他说:“同样是教育专业学生,西南大学培养的可能是重点中学老师,重庆师范大学培养的可能是高完中老师,重庆文理学院培养的可能就是乡镇中学老师或小学老师。”
美国西点军校校长的一段话曾让孙泽平印象深刻,“我们培养的是连长,可能有一部分人会成为将军,那是以后的事情。如果定位为培养将军,目标就错了”。
甘愿培养“连长”的重庆文理学院,在2008年开始了一场历时半年的“大手术”——对人才培养方案进行修订。这次“手术”伤筋动骨,砍掉四分之一理论课,并把减下来的课时加到学生实践动手能力的课时中。如今,重庆文理学院再也找不到一门一成不变的课程,“法无定法”,模块化的课程组合方案,让人才培养的差异化得以实现。
同样一门“班主任工作技巧”课程,在汉语言文学和化学教育专业学生的课表里就会呈现出不同样态。重庆文理学院副院长漆新贵解释说:“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生当班主任的几率明显高于化学教育专业的学生,那么,这两个专业的‘班主任工作技巧’就不能用一个模式来开,前者需要一个学期,后者可能一个讲座就够了。”
当然,阻力也是前所未有。改革之初,有的教师跟孙泽平“叫板”:“教育部这么规定的,川大、重大都这么开,凭什么我们要削减这门课?”孙泽平的回答简洁明了:“我们的学生是顾客,教育是服务,学完后无法就业,怎么跟学生和老师交代?”
重庆文理学院的教师大部分是从师范类院校毕业的,以前的老师怎么教他,他就怎么教学生,一本教案可以教几代人。现在,案例教学、专题讨论……每堂课都要精心准备,要比传统教学付出更多努力。
为了让教师动起来,学院推行绩效工资改革、提高示范课课酬、免费出国培训……“既让马儿加速奔驰,又让马儿吃上香甜的草料”。这场教学改革像是一个咬合的齿轮,从课程到评价,整个人才培养的变革都转动了起来。几年下来,传统老本科的锁链甩掉了,重庆文理学院的教师觉得脚步更轻盈了。
“要学会游泳,必须下水!”几年前,文化与传媒学院院长李天福还像个婆婆妈妈溺爱孩子的“家长”,把学生圈在教室里。现在,他愿意将学生都“推下水”。“呛了几口水”,面对了客户失望的眼神、市场的冷遇,海纳传媒工作室创始人、大三学生李雪原总算摸爬滚打出了一身硬本领,“比如,运动镜头的使用会使影片更富于变化;要在观众即将产生视觉疲劳时及时转换镜头”。
8年时间,对一所大学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一所应用型大学来说却异常漫长,因为从雏形到蹒跚学步,并没有可资借鉴的经验和模式。少了套路,却能看到一群为应用型高校摸石蹚水的高教人的真诚。